伦敦乞丐在路旁画画的多,写字的却少。只在特拉伐加方场邻近见过一个长须老者(外国长须的不多),在水门汀上危坐着,面前几行潦草的白粉字。说本身是年夜学出生,如今一寒至此,年夜学又有何用,这几句怨言话似乎颇打动了一些来交往往的人,加上老者那炯炯的双眼,不露半星儿可怜相,也教人有点寂然。他右首放着一只小提箱,打开了,准备人往里扔钱。那处所本是七通八达的闹市,扔钱的果真不少。箱子表里都撒的铜子儿(便士);其余乞丐却似乎没有这么好的命运运限。
画画的年夜半用各色粉笔,也有效颜料的。见到的有三莳花样。或双钩To Live(求生)二字,每一个字母约一英尺见方,在双钩的轮廓里精致地作画。字母整洁匀净,通体一笔不苟。或双钩Good Luck(好运)二字,也有只用Luck(命运运限)一字的。——“求生”是自道;“好运”“命运运限”是为过客颂祷之辞。或画着四五方景致,每方年夜小也在一英尺阁下。平日画者坐在画的一头,那一头将他那旧帽子翻过来放着,铜子儿就扔在里面。
这些画丐有些在艺术黉舍受过正式练习,有些常日爱画两笔,算是“玩艺儿”。到没了落儿,便只好在水门汀上动起手来了。一九三二年蒲月十日,这些人还来了一回博览会。那天的晚报(The Evening News)上选印了几幅,有两幅是彩绣的。绣的人诨名“牛津街开特尔老迈”,拳乱时做海员,来过中国,他还记得那时情况。这两幅画绣在帆布(画布)上,每幅下了八万针。他绣过英王爱德华像,据说颇为当今王后所赏识;那是他生平最自得的时刻。如今却只在牛津街上浪荡着。
晚报上还记住一小我。他在杂戏馆(Halls)干过三十五年,名字常年夜书在海报上。三年前还领了一个杂梨园子游行遍地,他饰演重要的脚色。英伦三岛的城市都到过;年夜陆上到过百来处,美国也到过十来处。也熟悉贾波林。可是时运不济,“老伦敦”却没一个子儿。他想起早年同伙们说过静物写生何等有意思,本身也曾学着玩儿;到了此时,说不得只好凭着这点“玩艺儿”在泰晤士河长堤上混混了。然则他怕认得他的人太多,老是背向着路中,用年夜帽檐遮了脸儿。他说在水门汀上作画颇不轻易;最怕下雨,几分钟的雨也许毁了成天的工作。他说总想有朝一日再到戏台上去。
画丐外有乐丐。牛津街见过一个,开着话匣子,似乎是坐在三轮自行车上;记得颇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气。回生节礼拜五在冷街中却见过一群,似乎一人推着风琴,一人按着,一人高唱《颂圣歌》——那推琴的也和着。这群人样子却就狼狈了。据措辞匣子等等都是赁来;他们年夜概总有得赚的。另一条冷街上见过一个男的带着两个女的,穿著得像刚从垃圾堆里出来似的。一个女的还抹着胭脂,的确是一块块红土!男的吹打,女的杂乱无章的跳舞,在刚下完雨泥滑滑的马路上。这种女乞丐像很少。又见过一个拉小提琴的人,似乎很年青,很高雅,向着步道上的过客站着。右抄本来抱着个小猴儿;拉琴时先把它抱在左肩头蹲着。拉了没几弓子,猴儿尿了;他只若无其事,让衣服上淋淋漓漓的。
牛津街上还见过一个,那真狼狈万状。他年夜概赁话匣子等等的力气都没有;只找了块板儿,三四尺长,五六寸宽,上面安上条弦子,用只玻璃水杯将弦子绷起来。把板儿放在街沿下,便蹲着,两只手穿梭般弹奏着。那是明灯初上的时刻,步道上人川流不息;一双双脚从他身边促的跨曩昔,看见他的似乎不多。街上汽车声脚步声谈话声混成一片,他那独弦的细声细气,怕也不轻易让人听见。可是他照样埋着头弹他那一手。
几年前一个同伙还见过背诵迭更斯小说的。年夜家正在戏园门口排着班等买票;这小我在旁背起《块肉余生述》来,一边念,一边还做着。这该可以或许多找几个子儿,因为比那些话匣子等等该有趣些。
警员制止白手空口的乞丐,乞丐便都得变做卖艺人。若是无艺可卖,手里也得拿点器械,如火柴皮鞋带之类。路角落里常有汉子或女人拿着这类器械默默站着,脸上年夜都是黯淡的。其实卖艺,卖物,年夜半也是幌子;不外到底教人知道自负些,不许不干事白讨钱。只有瞎子,可以白讨钱。他们站着或坐着;胸前有时挂一面纸牌子,写着“瞽者”。又有一种人,在乞丐非乞丐之间。有一回找一家杂耍场不着,就教路角上一个老者。他周到领着走,一面说刚掉业,没钱花,要我帮个忙儿。给了五个便士(约合中国三毛钱),算是酬劳,他还争呢。其实只有二三百步路而已。跟着走,抱怨,白讨钱的,只遇着一次;那边街灯很暗,没有警员,路上人也少,我又是外国人,他所以厚了脸皮,放了胆量——他天然不是瞎子。
1935年10月26日作。
(原载1935年12月1日《中学生》第60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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